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。是以主有所善,臣从而誉之;主有所憎,臣因而毁之。凡人之大体,取舍同者则相是也,取舍异者则相非也。今人臣之所誉者,人主之所是也,此之谓同取;人臣之所毁者,人主之所非也,此之谓同舍。夫取舍合而相与逆者,未尝闻也。此人臣之所以取信幸之道也。夫奸臣得乘信幸之势以毁誉进退群臣者,人主非有术数以御之也,非参验以审之也,必将以曩之合己信今之言,此幸臣之所以得欺主成私者也。故主必蔽于上,而臣必重于下矣,此之谓擅主之臣。
【翻译】
凡是奸臣都想顺从君主的心意来取得君主亲幸的权势。因此君主有所喜欢的东西,臣下就跟着赞美它;君主有所憎恶的东西,臣下就随之而诋毁它。凡是人的大致情况,取舍相同的互相肯定,取舍不同的就互相反对。现在臣子所赞美的东西,是君主所肯定的,这就叫做同取;臣子所诋毁的东西,是君主所反对的,这就叫做同舍。取舍一致而互相对立的,还没有听说过。这是臣子所用来取得信任和宠幸的途径。奸臣能够凭借君主宠幸的权势来诋毁或夸奖而提升或罢免群臣,而君主如果没有权术来驾驭他,没有参验的办法来审察他,君主就将会因为从前奸臣和自己意见相同而相信他现在说的话,这是君主宠幸的臣子所以能够欺骗君主、成就私利的原因。所以君主一定会在上面受欺骗,而臣子一定会在下面握重权,这就叫做控制君主的臣子。
国家有了控制君主的臣子,那么群臣就不能完全使出他们的智能来进献出他们的忠诚,各种职务的官吏就不能遵循法令来献出他们的事功。如何知道是这样呢?安全有利的事情就抢着去做,危险有害的事就忙着躲避,这是人之常情。现在做臣子的尽力去达到他的事功,使尽聪明才智进献出他的忠诚的结果,是他自身处境困难而家庭贫穷,父亲儿子都遭受祸害;做奸谋私来蒙蔽君主,使用财货来侍奉尊贵掌大权的臣子的结果,是自身尊显而家庭富有,父亲儿子都得到恩泽;人们怎么可能离开安全有利的道路而靠近危害的地方呢?治理国家出现了这样的过错,而君主还希望臣下没有奸诈,官吏们都奉公守法,这不可能做到也就很明显了。所以君主左右的近臣知道忠贞诚实不能得到安全和利益,一定说:“我用忠诚老实的态度侍奉君主,积累功劳来求得自己的安乐,这就像盲人想要知道黑白的情况一样,一定没有希望;如果依照法术推行正理,不去攀附权贵,仅靠侍奉君主而求得安乐,这就好象聋子想辨别声音的清浊,更没有希望了。这两条路都不能够求得安乐,我怎么能不与人相互勾结、蒙蔽君主、作奸行私来趋奉有权势的人呢?”这样一定不会顾及臣下侍奉君主的道德原则。这个国家各种职务的官吏,也知道正直无邪不能够求得安乐,一定说:“我凭着清正廉明侍奉君主以求安乐,就像没有规矩而想画成方圆,一定是没有希望的;如果靠守法不结成私党做好本职工作而求安乐,这就像用脚来给头顶搔痒,更没有希望了。这两条途径不能够求得安乐,怎么能不抛开法制行私而来迎合有权势的人呢?”这样就一定不会顾及君主的法令了。所以用徇私来趋奉有权势者的人就很多,而依法来侍奉君主的人就很少。因此君主被孤立在上面而臣子在下面结成了私党,这就是田成之所以能弑齐简公的原因。
懂得法术的人担任大臣,是能够进献法术的主张,对上彰明君主的法令,对下制服奸臣,以便崇尊君主而安定国家的人。因此法术的主张能够进献于前,而赏罚也一定使用于后。君主真正懂得法治的措施,而不迁就于世俗的言论,根据名实是否相符来判定是非,靠比较检验实际效果来审查言词是否正确。因此君主身边的亲近宠幸之臣,知欺诈奸伪不能够得到安乐,一定说:“我不抛弃奸诈谋私的行为,竭尽智力来侍奉君主,而用相互勾结、对人妄加赞扬和诽谤来求得安乐,这就像背着千钧的重量陷入了无底的深渊而寻求生还,一定没有希望。”各种官吏也知道谋求奸利不能够求得安全,一定说:“我不用清洁廉正来奉行法令,而用贪污之心违反法令来谋取私利,这就像登上高山的顶端堕入到峻峭的山涧溪流而寻求生还,一定没有希望。”安乐和危险的道路像这样明显,君主身边的近侍怎么会用虚假的言辞来迷惑君主,而各种官吏又怎么敢用贪污之心来侵害百姓?因此臣子能够呈现出他们的忠心而不蒙蔽君主,臣下能恪守职责而没有怨言。这是管仲之所以治理好齐国,商鞅之所以使秦国富强的办法。
由此看来,圣人治理国家,本来就有使人不得不爱我的办法,而不依赖人根据自己的私心偏爱而为我效力。依赖人根据自己的私心偏爱而为我效力就危险了,依靠我使人不得不为我效力的办法才平安。君臣之间不存在骨肉间的亲情,依靠正直的途径可以得到利益,那么臣子就会尽力侍奉君主;依靠正直的途径不能获得安全,那么臣子就会采用奸术来侵犯君主。圣明的君主知道这个道理,所以就设置奖励和惩罚的措施来昭示天下。因此君主虽不亲口教化百官,不亲眼搜索奸邪,而国家已经治理好了。君主,不需要视力像离娄那样才叫做眼明,不需要听力像师旷那样才叫做耳聪。观察事物如果不运用术,而要等待亲眼看见才以为看清了,所看到的东西就少,这不是不受蒙蔽的办法。听取情况如果不借助有利的形势,而要等亲耳听见才算是清楚,所听到的东西就少,这不是不受欺骗的办法。圣明的君主,使天下的人不得不为我看东西,使天下人不得不替我听情况。所以君主身在深宫之中而明察四海之内,而天下人不能蒙蔽不能欺骗他,这是什么原因呢?因为愚昧混乱的办法废除了而耳聪目明的权势运用了。所以善于动用权势的国家就安定,不懂得凭借权势的国家就危险。古代秦国的风俗,君臣都废弃法令而实行奸私,因此国家混乱军队衰弱而君主地位卑下。商鞅说服秦孝公用改变旧风俗来明确奉公为国的原则,奖赏告发奸私,抑制工商业而推动农耕。在这个时候,秦国的民众习惯于旧风俗有罪可以获得赦免,无功可以获得尊显的惯例,因而轻易触犯新法。所以对犯法的人惩办严厉而坚决,对告发奸邪的人奖赏优厚而守信,所以奸邪的人被捉拿受惩罚的很多,老百姓痛恨埋怨众人的责备声每天都能听到。秦孝公不理睬这些,坚持推行商鞅的新法。老百姓后来知道有罪一定会受惩罚,而告发营私奸诈的人很多,所以老百姓没有人犯法,刑罚没有施加的对象。因此国家治理得很好而军队强大,土地广阔而君主尊贵。之所以能这样,是因为隐瞒罪犯的刑罚重而告发奸邪的奖赏丰厚。这也是使天下一定为自己视听的办法。使国治理得极好的法术已明了,而当世的学者不知道。
社会上那些愚蠢的学者,都不懂得国家治和乱的实情。喋喋不休地背诵上古的书籍,用来扰乱当代的政治;他们的智慧思虑不足以避开面前的陷阱,还胡乱批评懂得法术的人。听从他们的话治理国家就危险,采用他们的计谋管理国家就混乱,这些人也可以说是最愚蠢的人而他们的言论则是最大的祸患。同样都称为懂得法术的人,有善于谈说的名声,但实际上则相差十万八千里,这是名声相同而实质不同的两种人。社会上那些愚蠢的学者与法术之士相比,好比是蚁窝上隆起的小土堆和大山,二者相差太远了。而圣人,是明辨是非的实际,明察治和乱的实情的。所以圣人治理国家,公正地阐明法令,设置严厉的刑罚,将要用来解救民众的祸乱,消除天下的灾祸,使强的不欺凌弱的,人多的不强暴人少的,六七十岁的老人能享尽天年,幼子孤儿能够顺利成长,国家的边境不受到侵犯,君臣关系密切,父子互相护养,而没有死亡和被俘虏的忧患,这也就是最大的功劳。愚蠢的人不知道,反而认为这些是残暴。愚蠢的人本来就是希望国家治理好而讨厌所以治理好国家的办法,都厌恶危乱而喜欢所以导致危乱的原因。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?因为严刑重罚,是老百姓所厌恶的,却是国家所以治理好的方法;哀怜百姓使用轻的刑罚,是老百姓所喜欢的,但却是国家所以危乱的原因。圣人以法治国,一定会违反社会的成见而顺应道德。懂得这些的人,就会赞成这个原则而异于世俗偏见;不懂得这个原则的人,就会反对这个原则而与世俗偏见相同。天下懂得这个原则的人少,这个原则就不合理了。
法术之士处在遭受非难的位置上,被众人诬陷,淹没在当代流言之中,而想要面对严厉的天子而求安,不也是很困难吗!这就是那些法术之士到死还不能在社会上享有声望的原因。楚国顷襄王的弟弟春申君有位宠爱的妾叫做余,春申君的正妻的儿子叫做甲。余想让春申君抛弃他的正妻,便把自己的身体弄伤了给春申君看并哭泣着说:“能做您的妾,我感到非常荣幸。尽管如此,顺从您的正妻就不能用同样的方式来侍奉您,顺从您又不能用同样的方式侍奉您的正妻。我本来没有贤德,能力不够用来侍奉两位主人,实际情势是不能同时都服侍好,与其今后死在您正妻那里,还不如您就将我赐死。我这个妾如果被您赐死,如再宠幸您身边的女子,希望您一定要明察这个女子的才德,不要被人笑话。”春申君因此相信了余的欺诈,为她抛弃了正妻。余又想杀死甲而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封君继承人,便撕裂了自己贴身衣服的衬里,拿去给春申君看并哭泣说:“我得到您的宠幸已很久了,甲不是不知道,今天还想强行调戏我。我和他抗争,他竟撕裂我的内衣,这样不孝顺的儿子,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了。”春申君发怒杀了甲。所以春申君的正妻因为妾余氏的欺诈而被抛弃,而儿子因为余氏被杀死。由此看来,父亲的爱子,尚且还可以借诽谤被陷害。君臣之间的交往,没有父子之间的亲密关系,而群臣们诽谤的言谈,又不只是像春申君的妾那样只有一张嘴,这就不要奇怪那些圣人贤士会被杀死了!这就是商鞅之所以在秦国被车裂,吴起之所以在楚国被肢解的原因。大凡人臣,犯有罪行本来不愿被处罚,没有功劳但都想要尊贵显赫。而圣明的人治理国家,赏赐不给予没有功劳的人,刑罚一定要施行到犯有罪行的人。这样就会是法术之士处世,必然要遭到君主左右奸臣的陷害,不是英明的君主不会听取他的主张。
当代的学者劝说君主,不说“凭借威严的权势去抑制奸邪的臣子”,却都说“只要施行仁义惠爱就可以了”。当今的君主欣赏仁义的名声而不考察它的实质,因此严重的国家灭亡而君主身死,轻一点的国家疆土被削而君位卑下。凭什么证明这一点呢?施舍给贫困的人,是当今社会所说的仁义;哀怜百姓而不忍心去惩罚他们,是当今社会所说的惠爱。如果施舍给贫困的人,那么没有功劳的人就得到了奖赏;不忍心惩罚有罪的人,那么暴乱分子就不能禁止。国家有了无功得赏的人,那么老百姓对外就不会致力于作战杀敌,对内不努力种田耕作,都想要用财货侍奉有权有势的人,用私人的善行树立名誉,以获取高官厚禄。所以谋私作奸的臣子越来越多,而暴乱的人们就越来越猖獗,国家不灭亡还等什么?严厉的刑罚,是老百姓所畏惧的;重重的惩罚,是民众所厌恶的。所以圣明的君主设置老百姓所畏惧的刑罚来禁止邪恶,设立他们所厌恶的惩罚来防止奸诈,因此国家平安而暴乱不发生。我从这里明白仁义惠爱不值得使用,而严刑重罚可以把国家治理好。没有马鞭的威风,马嚼头的约束,即使是造父也不能来制服拉车的马匹;离开了规矩的法度,绳墨的校正,即使是王尔也不能来成就方圆;无威严的权势,赏罚的法制,即使尧舜也不能把国家治理好。现在社会上的君主都放弃重罚和严厉的惩办,实行仁爱恩惠,想要建立霸王的功业,也是没有希望的。所以善于做君主的,明确奖赏设立利益来鼓励民众,使老百姓凭借功劳获奖赏而不靠仁义得恩赐;用严刑重罚来禁止他们,使老百姓因为犯罪受惩罚而不因为爱惠免罪责。因此没有功劳就不要指望奖赏,而犯有罪过的不能侥幸逃脱惩罚。依靠犀牛角做的车子和良马,就可以在陆地上克服山坡险要的障碍;凭借船的安稳,依靠桨的作用,就可以在水上克服横渡江河的困难;掌握了法术的方法,实行重罚严诛,就可以成就霸王的功业。治理国家有法术赏罚,就像陆地上行走有犀牛角做的车和良马,在水上行驶有轻便的船和适宜的桨,乘坐它的人便能获得成功。伊尹掌握了法术赏罚,商汤因此统治天下;管仲掌握了法术赏罚,齐桓公因此称霸;商鞅掌握了法术赏罚,秦国因此富强。这三个人,都懂得霸王之术,明察于治理好国家并使它富强的方法,而不因此被世俗之言所牵制;顺应当代英明君主的心意,就会有可能直接任用平民百姓,将之提拔到卿相的位置;处在卿相的位置上治理国家,就有了尊崇君主开拓疆土的实效:这个便叫做值得尊重的大臣。商汤得伊尹,凭借方圆百里之地成为天子;齐桓公得到管仲,成为五霸之首,九次会合天下的诸侯,一举而匡正天下;秦孝公得到商鞅,土地因此扩展,军队因此强大。所以有忠臣的君主,在外没有敌国侵犯的祸患,在内没有叛乱之臣的忧虑,天下长久平安,而名声流传后世,这就是所谓忠臣。至于说豫让做智伯的臣子,对上不能说服君主使他明白法术之理,以避免祸难,对下不能领导统驭部众来安定国家。等到赵襄子杀了智伯,豫让便涂黑身子割掉鼻子,毁了自己的形貌,以便为智伯报赵襄子的仇。这虽然有摧残自己的形貌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为君主报仇的名声,但实际上对智伯没有秋毫之末那样的益处。这是我看不起他的原因,而君主们却认为豫让忠而推崇他。古代有伯夷、叔齐,周武王把天下让给他们而不接受,二人饿死在首阳山上。像这样的臣子不畏惧严厉的惩罚,不贪图优厚的奖赏,不能用刑罚来限制他,也不能通过赏赐来使用他,这叫做对国家无益的臣子。这是我所鄙弃的,但当代的君主却称赞且访求他们。
谚语说:“麻风病人可怜国王。”这是一句不恭敬的话。尽管如此,古代没有虚妄的谚语,不能不加以审察。这是就被劫杀死亡的君主而说的。君主没有法术来统御他的臣子,即使是年龄大而资质好,大臣仍将要获得权势擅自处理和决断事情,而各人只顾自己私人的要事。奸臣因为害怕君主的叔伯、兄弟和豪杰之士,借君主的力量来约束和诛罚自己,因而杀掉贤良成年的君主而立幼小懦弱的君主,废掉嫡长子而立不该继位的人。所以《春秋》记载说:“楚国的公子围将要到郑国去访问,还没有出国境,听说楚王病重而返回。趁入宫去探问楚王的病情,用他的帽子上的带子绞杀了楚王,于是自立为王。齐国的崔杼,他的妻子貌美,齐庄公与她通奸,多次钻进崔杼的家中。等到齐庄公回家时,崔杼的手下叫贾举的率领崔杼的仆从攻击齐庄公。齐庄公进入崔杼家中,请求分一部分国家与崔杼,崔杼不答应;齐庄公又请求让他在宗庙里自杀,崔杼又不答应;齐庄公于是逃跑,翻越崔家的北墙。贾举用箭射击齐庄公,射中了大腿,齐庄公掉下来了,崔杼的手下人用戈乱砍齐庄公把他杀了,而立齐庄公的弟弟齐景公为王。”最近所能看到的:李兑在赵国掌权,把主父饿了上百天将他饿死;卓齿在齐国掌权,抽了齐湣王的筋,把他吊在宗庙的大梁上,过了一夜齐湣王就死了。所以麻风病人虽然长疮生脓,但向上和《春秋》上的记载相比,还不至于缠住脖颈和射中大腿;向下和当代相比,还不至于饿死抽筋。因此被劫杀死亡的君主,他们内心的恐惧,肉体上的痛苦,一定超过了麻风病人。从这些看来,即使麻风病人哀怜那些被劫杀的君主,也是应该的。